假如黑泽明死于1971年
1990年，美国电影学院向日本电影大师、素有“电影天皇”之称的黑泽明颁发终身成就奖。黑泽明亲赴洛杉矶，全球百余名导济济一堂，恭贺大师成为第一名荣获此殊荣的亚洲人。高光时刻背后，很少人知道，这位外表刚毅的“电影暴君”，其实有过不成功的自杀。
自杀事件
1971年，当黑泽明的女儿黑泽和子回到家时，发现父亲躺在浴室地板上，血流遍地，手上割腕21处。黑泽明有生之年始终不愿提及这起自杀事件。从外人的角度揣测原因，不外乎作为硬汉导演、日本男人，自杀未遂有损形象。
自杀之前，黑泽明誉满天下。1950年的《罗生门》为他赢得亚洲第一个威尼斯金狮奖，并同时获得奥斯卡荣誉奖（相当于今天的最佳外语片），代表作《七武士》、《战国英豪》斩获无数奖项。更颇为难得的是，黑泽明商业和艺术并举，屡获大奖的同时，也在票房上攻城略地。
《罗生门》，1950年
尽管荣誉加身，当时的黑泽明过得并不好，遭遇了电影的低谷。1970年拍摄的彩色电影《电车狂》惨遭滑铁卢，口碑也一路下滑，甚至有人说出“黑泽明江郎才尽”之类的质疑。这对于一向自视颇高、说一不二的黑泽明来说，打击惨重。
在此之前，1965年，黑泽明和御用男主角三船敏郎分道扬镳。他们的合作始于《泥醉天使》，终结于《红胡子》，以几乎每年一部的节奏，共有17部电影之多。黑泽明与三船敏郎相互激发，携手把日本电影推向巅峰。这对“黄金搭档”为何裂穴，至今仍是日本电影史上的一个悬案。
1960年，黑泽明与三船敏郎在威尼斯
1965年，黑泽明与三船敏郎在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
《红胡子》片场
1968年，福斯公司投拍《虎！虎！虎！》，从美、日双方角度拍摄珍珠港事件，选定黑泽明为日方导演。影片艰难地拍摄了将近一个月，黑泽明独断专行的霸道作风和好莱坞一板一眼的体系爆发了冲突，最后福斯公司以“神经衰弱”为名，突然解除黑泽明导演的职位。
“拿走一个导演倾注了三个月热情的作品，
等于是杀了他。”
“黑泽明就像用尽了燃料的飞机一样，
有气无力持续着迷航状态。”
黑泽明的场记野上照代形容那几年的黑泽明。
影片拍摄期间，在甲板上踱步的黑泽明
底片和正片
在日本，自杀屡见不鲜。川端康成、三岛由纪夫、太宰治等作家均是自杀身亡，常为人提及。有人说，自杀隐藏在日本的文化基因。
黑泽明的自杀还有一种宿命论的说法，这牵扯到他的哥哥，27岁自杀的黑泽丙午。黑泽明八兄弟，他排行最末，与他关系最亲近的，便是比他大四岁的黑泽丙午。幼年关东地震，街上遍地是遇难的尸体，小黑泽明害怕，蒙着眼不敢看，哥哥鼓励他勇敢面对：
“面对可怕的事物闭眼不敢看，
所以就觉得它可怕，
什么都不在乎地看它，
哪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？”
黑泽明和哥哥黑泽丙午（左），摄于1913年
黑泽丙午天赋异禀，是带黑泽明走上电影道路的领路人。他在电影院担任无声电影解说员，利用职务之便带黑泽明看了许多电影，并向他推荐许多佳片。没过几年，有声电影取代默片，丙午因失业而心灰意冷，不久便自杀了。
七十年代，电影又迎来一个转变的契机。由于受到电视的冲击，电影观众纷纷流失，许多电影人也纷纷失业，唯有情色片一枝独秀。黑泽明作风正派，平日路过公司情色片场都要遮住眼睛，自然不肯转向情色片制作。另一方面，他自命有承担日本电影领袖的责任，更加重了他内心的苦闷。
黑泽明在《电车狂》片场，1970年
丙午之死，正逢电影业第一次技术革命；七十年代电影业低迷，黑泽明难免会想到对自己影响重大的哥哥。
他说：“我认为，
正是有我哥哥这样的底片，
正是有他的栽培，才有我这样的正片。”
1971年的黑泽明自杀事件，
或许是正片在向底片致敬。
得未？未得
如果黑泽明自杀成功，他的作品就停在《电车狂》，一部普通观众都不曾听说过的电影。伟大的《影子武士》和《乱》不复存在，更别说站上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舞台，接受全世界导演的注目。自杀事件是道分水岭。以此为界，黑泽明逐渐走出谷底，摒弃黑白片，拥抱彩色片，走向晚年的创作高峰。
在构图、剪辑和叙述技巧上，黑泽明贡献了很多开创性的技法，为后人继承。譬如本文影片《风！风！风！》有关声音的运用，创造独有的音效空间。新好莱坞四小子斯皮尔伯格、斯科塞斯、卢卡斯和科波拉都是他的粉丝。这些创作在黑白片时代便已完成，晚年的黑泽明发现了另一个挥洒才华的领域：色彩。
少年黑泽明曾立志当画家，师从西洋画派的冈本唐贵，积累了多年构图和色彩的基础，中学毕业报考美术学校失败，后来阴错阳差进入电影行业。彩色片彻底释放了他的绘画能力。他为《影子武士》画了几百幅电影分镜头画面，惟妙惟肖，成功拉来部分投资。
黑泽明为《影子武士》创作的分镜头画面
黑泽明对色彩的运用到了大巧若拙的境界。他将绘画中对颜色的理解灵巧地融入电影中，或大胆、或抽象地运用。色彩被赋予了不同意义，比如代表暴力、危险、激情的红色，象征勇气的黄色，用来表现人物糟糕处境的冷色系。同时，颜色也是他用来把握观众注意力、制造对比的工具。
譬如《影子武士》，黑泽明用四种颜色代表“风火林山”四个军队，直接影响了后来张艺谋的“五色军”。
《影子武士》，1980年
《长城》中的五色军
自杀之时，黑泽明刚过耳顺之年。小津安二郎也是死于这个年龄。
但所幸黑泽明没有死于1971年，
他穿越人生的黑洞，
在彩色片时代再度辉煌。
黑泽明真正的遗作《袅袅夕阳情》里，有这样一个段落：在学生们为老师举办的第一次生日会上，大家抬着一具由某个学生假扮的尸体来到教室前，尸体“复活”，一群人载歌载舞地笑问老师：“得未？”，老师则站起身来，同样地大声笑答：“未得。”几次三番，往返不尽。
《袅袅夕阳情》，1993年
“得未？未得。”
这是大师留给人世最后的禅意。
短片 / Footnote Cut
撰文 / 林松
编辑 / Mar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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